文/师玉樽

李娟捏着那张薄薄的婚检报告，指尖冰凉，仿佛捏着一块寒铁。医院走廊惨白的光线刺得她眼睛生疼，医生那句平静却残忍的“原发性不孕，自然受孕几率极低”，像冰冷的针，密密麻麻扎进她的心脏，把那个关于婚礼、孩子、未来温馨小家的斑斓气球，瞬间刺破，只留下满地冰冷的碎片。

她像个失了魂的影子，飘出医院大门。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，汽车的鸣笛、行人的笑语，全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，模糊不清。她茫然地坐进公交车，窗外的霓虹闪烁，映在手中那张报告单上，白纸黑字，每一个笔画都像淬了毒的刀锋。眼泪终于无声滚落，砸在“不孕”两个字上，洇开一小片绝望的墨痕。

回到她和张伟精心布置、充满甜蜜期待的小出租屋，李娟觉得每一寸空气都在嘲笑她的天真。床头柜上，那个暗红色丝绒首饰盒刺眼地敞开着，里面是张家送来的“三金”——金镯子沉甸甸的，项链闪着冷光，戒指精巧却冰凉。它们曾经象征着承诺，如今却成了沉重的讽刺。李娟猛地吸了一口气，胸口像压着巨石。她拉开抽屉，拿出那个沉甸甸的、用红纸仔细封好的大信封，里面是张家给的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块彩礼钱。沉甸甸的，像她的心。

她开始收拾行李，动作机械而麻木。墙上两人依偎大笑的合影、书架上共同挑选的书、窗台上张伟怕她看电脑伤眼买来的那盆绿萝……指尖拂过嫩绿的叶片，李娟终究没忍心带走。她把绿萝轻轻放回原位，连同自己对这个“家”的所有念想。

手机屏幕在幽暗中亮起又熄灭。李娟蜷在床角，指尖颤抖着，在张伟的微信对话框里反复输入又删除，每一个字都带着刮骨般的痛楚。最终，她闭上眼，心一横，按下了发送键。

“张伟，婚检结果出来了。是我的问题，不能生。对不起。彩礼和‘三金’的钱，一共九万整（含三金钱），我转回你卡里。东西明天寄回你家。祝你以后…一切都好。”

消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像一把小锤，敲碎了她强撑的平静。她猛地丢开手机，仿佛那是烧红的烙铁，双手死死捂住脸，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里泄出，身体蜷缩着，剧烈地颤抖起来。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包裹了她，将她拖向窒息。

嗡——嗡——

手机在掌心骤然震动起来，屏幕亮得刺眼。是张伟！几乎是秒回！

李娟的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，几乎停止跳动。她慌乱地擦掉满手的泪水，颤抖着抓起手机，屏幕的光刺得她眼睛生疼。

她用力眨了眨眼，才看清屏幕上那简简单单的三个字：“别转钱。”

紧接着，又一条信息跳出来：“等我过来。”

李娟彻底懵了。不是愤怒的质问，不是冰冷的沉默，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？这完全出乎意料的回应，像一道强光，刺破了她绝望的黑暗，却更让她茫然无措。她怔怔地看着那两行字，大脑一片空白。手机又震动了一下：“在家等我。”

李娟的手指悬在屏幕上，指尖冰凉。最终，她只回了一个字：“好。”

放下手机，她像被抽掉了骨头，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。时间在死寂中爬行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他为什么说别转钱？他过来干什么？巨大的问号勒紧了她的心脏。

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，咚咚咚！像鼓槌砸在李娟紧绷的神经上。她猛地一颤，手脚并用地爬起来，踉跄着冲到门边。手握住冰凉的门把手时，却又迟疑了。

“娟儿？开门！” 门外传来张伟熟悉的声音，带着急促的喘息，少了平日的清朗，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
李娟深吸一口气，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，终于拧开了门锁。

门开了。楼道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张伟高大的身影。他额上沁着汗珠，胸口微微起伏，显然是跑着上来的。他的目光像探照灯，急切地落在李娟哭得红肿的眼睛和苍白如纸的脸上。

两人隔着门槛对视着，空气凝滞。张伟的眉头紧紧拧着，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里翻涌着李娟看不懂的复杂情绪——是心疼？是焦急？甚至还有一丝……怒意？

“你……” 张伟向前一步，想进来。

李娟却像受惊的小鹿，下意识后退了半步。

这个微小的动作让张伟的脚步猛地顿住。他看着她惊惶躲避的姿态，眼神暗了暗，随即深吸一口气，压下翻腾的情绪，一字一句地问：“收拾东西，退钱，连面都不见就要走？李娟，在你心里，我就是那种人？”

李娟被他问得哑口无言，泪水再次汹涌，只能死死咬住嘴唇，低下头盯着自己光脚踩着的冰凉地砖。

张伟看着她的眼泪，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。他闭了闭眼，再睁开时，语气缓和下来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：“走，跟我去个地方。”

李娟茫然抬头。

“先吃点东西。” 张伟的语气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，“饿着肚子，脑子不清醒。穿鞋。”

李娟像个听话的木偶，穿上鞋，默默跟着张伟下楼。他走得很快，她只能小跑着才能跟上。夜风吹在脸上，吹不散她心头的迷雾。他一路沉默，只是偶尔回头确认她是否跟上。

最终，张伟推开了一家他们以前常去的街边小面馆的门。熟悉的、浓郁的面汤香气混着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，瞬间包裹了李娟冰冷的身体。

“老板，两碗牛肉面，一碗不要香菜！” 张伟熟稔地喊道，声音恢复了点清朗。他径直走到最里面那个靠墙的、他们惯常坐的位置坐下，指了指对面：“坐。”

李娟依言坐下，局促不安。很快，两碗热气腾腾的面端了上来。张伟拿起桌上的醋瓶，往自己碗里倒了不少醋，又舀了一大勺红亮的辣椒油，然后，目光扫过桌上的香菜盆，毫不犹豫地夹起一大筷子翠绿的香菜，全部堆在了自己碗里，堆得像座小山。

李娟默默看着。鼻子一酸。张伟最讨厌香菜那股味道，以前每次来，都是她把自己碗里的香菜挑给他，他总会皱着眉头，一边嫌弃地说“味道怪”，一边又乖乖吃掉。他此刻的动作，笨拙又刻意，像无声的控诉。

面馆里人声嘈杂，蒸汽氤氲。张伟拿起筷子，却没有吃。他隔着袅袅的热气，目光沉静地看向李娟。

“报告，我看到了。” 他的声音不高，却清晰地穿透喧嚣，“医生也跟我详细说了情况。”

李娟的心猛地一沉，刚想开口，却被张伟抬手制止。

“娟儿，” 张伟的声音低沉而清晰，每一个字都敲在李娟心上，“我要娶的，是你这个人。是那个陪我加班给我送宵夜、下雨天记得给我带伞、笑起来能照亮我一整天的李娟。不是娶一个生育的机器。”

他顿了顿，目光紧紧锁住她蓄满泪水的眼睛：“你退钱，是觉得我会因为这个就放弃你？还是你觉得，我对你的感情，就值那几张票子？值那几块金子？” 他的语气里没有责备，只有深沉的痛惜。

李娟的眼泪再次汹涌，哽咽着：“可是…你爸妈那边…他们盼孙子…”

“那是我爸妈，” 张伟打断她，斩钉截铁，“我去说，我去沟通。那是我们以后要一起面对的坎儿。但前提是，你得在我身边。” 他的眼神异常坚定，“孩子，从来就不是我选你的原因。以前不是，现在不是，以后也永远不会是。我认准的，就是你李娟这个人。”

他拿起筷子，拨弄着自己碗里堆成小山的香菜，嘴角扯出一个带着无奈又无比温柔的弧度：“就像这玩意儿，你爱得不行，我闻着头疼。可你喜欢，我就乐意替你扫光。日子不就是这么过的吗？互相担待，互相搀扶。有没有孩子，老天爷说了算。但要不要一起走下去，是我自己选的！”

李娟怔怔地看着他，看着他碗里那堆刺眼却又无比温暖的香菜山，看着他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坚定和温柔。长久以来压在心头、让她几乎窒息的巨石，轰然碎裂。巨大的委屈、恐惧、自我否定，还有那被绝望掩盖的、不敢奢望的爱意，混合着滚烫的泪水，终于奔涌而出。她不再压抑，像个迷路许久终于见到亲人的孩子，伏在油腻的小方桌上，肩膀剧烈耸动，失声痛哭。

面汤的热气温柔地氤氲在两人之间。张伟没有劝慰，只是静静坐着，目光沉静地笼罩着她，如同无声的港湾。过了许久，李娟的哭声才渐渐低下去，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。她抬起头，泪眼朦胧。

张伟什么也没说，只是默默地将自己那碗堆满香菜的面推到桌子中间。然后，他拿起李娟面前那碗几乎没有动过的面，极其自然地伸出筷子，将她碗里散落的几片香菜叶子，一片、一片、耐心地挑了出来，全部夹到了自己面前那碗堆成小山的香菜顶上。

李娟看着他的动作，看着自己碗里变得干干净净的面条，又看看他碗里那越发壮观的、几乎要溢出来的翠绿小山，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，嘴角却抑制不住地、极其艰难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小小的、带着泪痕的弧度。

张伟抬起头，对上她含泪带笑的眼眸。他什么也没再说，只是将自己那碗堆满“小山”的面又往她面前推近了一点，然后拿起筷子，低头大口吃起李娟那碗“干净”的面来。面馆昏黄的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，氤氲的白色蒸汽缭绕升腾，将周遭的一切嘈杂温柔隔开。

END.

作者简介：师玉樽，文学爱好者，幼儿园老师。